大结局-《千金笑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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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沈梦沉安坐,宝座龙头,在他肩上幽然生光。

    他浑身戒备地坐下来,一坐定便已经确定,这座椅上下浑然一体,自己已经施加了几分力道,整个龙椅都没有任何内部细微运动,说明没有机关。

    君珂似乎有点失望地,轻轻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沈梦沉也微微吁了口气,似乎也有点失望——失望这胜利来得太容易,失望这步步为营的小心终究没派上用场,失望这最该设陷的宝座,竟然真的毫无动静。

    这让他有点恍惚,有点好笑,觉得自己这许多年风浪经过,竟变得越发胆小。

    抬起头来,身边右侧是君珂,左侧是沈榕,天下两个对他最重要的女人,竟然都在身边,恍惚间便突然想到“团圆”。

    何等奢侈的字眼,这一生从未敢想象,哪怕如今这一霎团圆看来虚幻,好歹总算有机会想上这么一想。

    他的心忽然抽了抽,有点痛,痛过之后有点软。

    “母后。”他的声音,也不自觉地有点软,绷紧十数年的精神,在抵达对岸的此刻,终于自动松弛了些,他含笑望向沈榕,“请坐。”

    沈榕眼眶湿润,报以一笑,看了看身下椅子,终于微微抬起下巴,款款坐下。

    在她坐下的那一刻。

    君珂忽然站起!

    她站起,沈梦沉立即转头看她,沈榕视线被沈梦沉挡住,犹自未觉,正好坐下。

    臀部刚刚接触椅子,全身的重量一压上去,隐约便是极低极低的“嘎”一声。

    “嚓!”

    这一声低到极致,也快到极致,刹那间金光耀眼,九龙把手弹开,两道弧形的光芒,如虹桥于天际乍现,瞬间交错,在沈梦沉喉间交剪!

    此时君珂正好站起,一把抓向红砚。

    此时沈梦沉注意力都在她身上,抬手就抓她腕脉,指尖刚刚搁上去,他脸上神情忽然一变,这千钧一发时刻竟然一呆,随即君珂的手腕,便从他手中滑了出去。

    此时宝座之侧护卫,齐齐奔向君珂。

    惊虹一现,刁钻角度,最佳时机,完美的叉形死角,近在咫尺无可躲避的杀机!

    雪光一亮,寒气迫喉,那暗刀机关刁钻,只要人此刻回首,必然将咽喉迎上,也正正挡住了正面的去路。

    沈梦沉那一霎依旧反应完美,他竟然没有如常人一般,在遇险的那一刻回首,而是立即跃起。

    然而他终究犯了一个错误,他身侧是君珂,身后还有红砚。

    君珂站起那一刻,一手抓红砚,一脚就踢了出去。

    这一脚封住了沈梦沉去路,沈梦沉身子忽然游鱼般一滑,仿佛缩了一半,眼看要从交剪的刀光下滑出。

    一个侍卫攻向君珂手中红砚,君珂百忙之中手一松,红砚直直落了下来,落下时正好撞到了沈梦沉。

    砰地一声,沈梦沉缩骨本就无力他顾,又身在半空,给她这一撞,竟然向后一仰。

    交剪刀光,正到喉间!

    避无可避!

    “啊——”

    一声惨叫震得大殿殿柱都似在颤抖,鲜血腾空,跃上半丈,洒龙座黄金龙首一色鲜红。

    君珂一把抓了红砚向后便退,仍被喷了热辣辣一脸深红,她胡乱在脸上抹了抹,只觉得胃里翻腾直欲呕吐,但此时也顾不得身体,犹自暗暗庆幸,幸亏刚才沈梦沉忽然莫名其妙,放脱了她的腕脉。

    头一抬,君珂神色微惊。

    前方,鲜血喷起处,沈梦沉也在退后,退到龙座之后,抱着沈榕。

    他先看了君珂一眼,眼神古怪,似憎恨似无奈,随即转向怀中的沈榕。

    沈榕依在他的胸前,身子软瘫如泥,背后两柄交剪的刀,深可见骨,鲜血汩汩而出,染红凤袍。

    生死相关那一霎,她扑了上来,代沈梦沉挡住了杀手。

    “母后……”一生悠游微笑,从来神色不动的沈梦沉,此刻笑意终去,半跪于地,揽紧沈榕,一句话想问,却咽在半途。

    “沉儿……”沈榕在此刻,反而笑了,她真正笑起来,居然也是懒懒淡淡,一抹烟云,几分冷漠几分讥嘲,几分对世事的无奈和洞穿。

    大殿之外忽然起了一阵响动,四面八方步声急促,仿佛有一大队人突然从几个方向出现,有人长声喝道:“奉圣命剿除叛党,违抗者杀!擅动者杀!逃逸者杀!”

    随即衣袂带风声、弓弩连发声、脚步游走声、围剿声逃窜声惨呼声求救声,连带几声亲卫队才有的火枪清脆的炸响,不断有人体扑落在殿门之上,带着一溜深红的血迹慢慢迤逦而下,头顶上不断有人落下,躯体砸在地上重重一声,血腥气从各处缝隙里钻进来,像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嗅觉里,每个人心深处都泛起了惊恐的湿腻。

    不能眼见的杀戮,因为想象而比亲身面对更为惊心动魄,满殿无声,都为今日一波三折的朝堂惊变而失色颤抖,却有几个人,缓缓自俯拜的人群中站起身来,随意地左右看了看,抬脚迈过人群,竟然直上殿来。

    那几个人刚刚出现,围住殿上的沈梦沉属下便迎上去,当先一人哈哈一笑,摇摇摆摆抢上一步,一脚踏在了御座之下铜鹤的脚上,铮铮连响,地面竟然伏射出一排弩箭,正对着那群人没有防备的下盘,刹时便血葫芦一般滚成一团,被君珂一脚一个踢下殿去,她在殿上回头,刹时眼神爆出喜色。

    不待她说话,轰然一声殿门洞开,一大队侍卫冲了进来,这回不再是红门教徒假扮的侍卫,有一部分是正规的皇帝亲卫,属于石沛带领的那一群,这些人迅速将殿内官员都带出殿外;另一部分却是劲装打扮的男子,有人黑衣有人白衣,前者神情肃穆,后者眼神灵动,那些人一出现不管殿内的红门教徒,直奔殿上而来。

    眼看着局势颠倒,宝座之侧的沈梦沉抬起头来,目光一掠,也不过微微一笑。

    他并无临上高峰突然被拉下地狱的惨然,也没有险死还生的惊恐,只是抱着沈榕,将她的身子紧紧靠在自己胸前,随即一个手势,红门教徒放弃对战来者,都围拢到了他和沈榕身侧。

    他拥紧沈榕,用一生从未有过的真正柔和的态度,问她,“你怎么样?”

    沈榕半阖着眼睛,神情有点疲倦,唇角笑意不散,似乎沉浸在久远的回忆里,轻轻道:“……你生下来的时候,可真是瘦弱,还不哭,怎么拍都不哭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哭了。”沈梦沉将她揽紧一些,“王伯说,我被抱出皇宫之后,忽然大哭,险些被发现。可惜,你没听见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……”沈榕若有憾意,轻轻叹了口气,“都是命……王伯怎样了?”

    “那年他陪我去冀北,后来掉进涡山山洞。”沈梦沉顿了顿,“被吃了。”

    沈榕沉默了一会儿,低低道:“……那五年……”

    “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但望……真能过去……”

    沈梦沉不语。

    母子两人,在这生死翻覆,群敌环伺,奄奄一息的此刻,竟然叨起了旧事家常。

    四面却很安静,无人打扰,有人轻轻步上阶来,在君珂身边站下,他似乎想上前,君珂一拦。

    沈榕的气息却渐渐弱了,春风细柳,秋霜薄苇,冬日里第一片雪花,刚刚贴上冰冷的窗纸,便要散去。

    “我不该坐这座位的……”沈榕喘一口气,唇边一抹苦笑,眼神下移,落在了宝座之侧。

    沈梦沉的眼神也跟着落过去,那里,地面有点极其细微的下陷,被锦毯盖住,很难发觉。

    御座还是有机关的,这机关却妙到毫巅——必须达到一定的重量,才能触发。

    御座周围三尺,都建在一整块铁板之上,连着扶手的机关,如果御座之上始终只坐着一个人,那么就算在上面坐一辈子甚至打滚,也不会引发机关,这也是沈梦沉坐下后,感觉到御座内部浑然的原因,那时候机关不可能被触动,一点内部动弹都不会有。

    但沈梦沉加了位置,沈榕坐下的那一刻,重量加大,机关终于启动。

    这绝妙的机关杀手,自然出于有心人的设计。当然,不能寄希望于沈梦沉一定会加座,所以这殿上,铜鹤香炉,金鼎龙案,都已经做过手脚,沈梦沉除非不上殿不做皇帝,否则只要他想做皇帝,迟早都会中上一两样机关。

    沈氏母子苦心筹谋,到得此时,皇位一定会坐。这一局,竟然又是一出阳谋。

    沈梦沉目光一掠便过,随即轻声安慰,“无妨。终究是值得的。”

    “值得吗……”沈榕眼神渐渐有点茫然,不知道是在问这句话,还是在问自己。

    值得吗?

    兰麝齐芳,钟鼓遏云,一色红毡迤逦自宫门尽头,明黄翠幄大轿抬来世家贵女,豆蔻年华二月娇,从此她母仪天下。

    宫阙深深,争斗激烈,后宫的女人们身系家族荣辱,锦袍凤履,都恨不得将别人踏下,踏入尘埃。

    德妃娇媚,陛下爱重,她的后位岌岌可危,恰逢此时她怀孕,然而数月欣喜之后便是无限惊恐……

    求了偏方,费了心思,十月分娩,终究还是两个孩儿,都瘦弱特异,发青的小脸,有一个甚至不会哭,她原本还抱着希望的心顿时凉了半截,这般模样的两个孩子,陛下便是见了,只怕也难免认为妖异,从此她的后位,她的家族,沈家世代不替的荣华,都将落入深渊……

    杀了太医,灭了稳婆,那一夜她哭哑了嗓子,累极晕去,从此沉疴难愈,多年之后才隐约知道,当年腹中竟然还有一个孩子,她惊惧之下,拒绝就医,那胎渐渐化为石胎,从此折磨了她一生……

    那个不会哭的孩子匆匆抱出,先寄养在青阳郡的普通家庭,长到十岁,养父母双亡,沈家夫人又夭折了多病的幼子,便将他带回京,假充那个五岁的幼子,那孩子多病,几乎没有人见过,他偏偏又因为生活困苦,生得瘦小,十岁冒充五岁孩子,居然也就这么死死瞒了下来……

    那孩子不知怎的得知了身世,总在无人处对她眼神孺慕,她暗暗心惊,那一日桃花树下,他终于问出那句可怕的话,她的心沉入深水……罪在欺君,如何解脱?忽然便被疯狂的念头驱动,一刀刺出,血落桃花……

    那一刀便是错,便是错。

    那一刀时常午夜蹑足而来,在她光影缭乱的梦中翻飞作舞,横刺、竖切、斜割,侧劈……每一刀寒光耀目,每一刀化血长虹,每一刀都惊得她嘶声狂吼,却惊不破那般沉滞梦境,她挣扎欲死方可醒来,冷汗浸透梦端。

    多年后,那一刀终于还了回来。

    无求乃乐,有求皆苦。

    今日方知。

    “梦沉……”她喃喃,一句话到了口边,终究没有问,没有说。

    羞于问,羞于说,多年后她和他携手,说到底依旧有私心在,她从来不是纯粹的母亲,无颜求得原谅。

    沈梦沉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,将染血的指尖,在自己掌心细细摩挲。

    “娘。”他道,“我原谅你。”

    我原谅你。

    我原谅你。

    沈榕霍然睁大眼睛,最后一霎,似一生的光华都凝练于此刻,在眸中汹涌爆发,光彩熠熠,灿若虹霓。

    那一瞬极光般的光彩,那一瞬最后的解脱,仿佛星子印在深蓝的天幕之上,便纵月色生辉,也不能摄去那一刻予人瞳孔的惊艳之光。

    沈梦沉俯下脸,将额头轻轻贴在她渐渐冷去的额上。

    这是一生至此,他与她唯一一次肌肤相触,在失却温度之后。

    娘。

    我原谅你。

    我还要感谢你。

    我感谢你。

    我失去的,我想要的。

    在最后那一刻。

    终于得到。

    大殿沉静。

    等待这一场告别。

    沈梦沉终于将沈榕放了下来,他将她一直紧紧贴着自己胸膛的身子,慢慢拉离,两人渐渐分开的身体,随着这个动作,渐渐发出隐约的刀锋摩擦肌骨的声音。

    君珂眉毛忽然一挑,又觉得胸中烦闷欲呕,她身边的人,拉住了她的手。

    沈梦沉的动作缓慢,始终没有停顿,沈榕身子渐渐拉开,一截染血刀锋在两人之间显现,慢慢拔出。

    从他胸前。

    沈榕最后扑过来的时候,因为红砚那一阻,并没有完全阻住那隼利的杀手,刀锋从她后背劈入,刺入了沈梦沉的胸膛。

    两人的血,流在一起。

    刀锋拔出,沈梦沉将沈榕放在御座上,手捂胸口,站起身来,微微偏脸,一笑。

    “纳兰述,真是想不到,你竟然真敢亲身来此。”

    君珂身边那人也一笑。

    芝兰玉树,春光流水,多年光阴留给他的不是风霜沧桑,而是这人间,美玉再琢之后的明媚光华。

    “你沈梦沉敢来,我纳兰述为什么不敢?”纳兰述仰头打量四周,微带怅然地一笑,“朕会记得给你的墓志铭写上:生于此,谋于此,死于此。此非庆帝,不过一弃子耳!”

    “你以为是你胜了我吗?”沈梦沉笑得讥诮,“纳兰述,我很有多机会置你于死地,只不过君珂一直横亘在那里,我或许输了,但是是输给君珂,而不是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确实输给她。”纳兰述若无其事,“从你遇见她第一眼,对她横加欺辱那一刻,你就注定输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可未必。”沈梦沉笑起来,“纳兰述,你不过运气好,遇上重恩重义的君珂,她因为你的恩情嫁给你,可她心里,到底属意谁,你以为一定是你吗?”

    “不是我难道是你吗?”纳兰述笑得更欢快,“沈梦沉,到了此刻你还想攻心?你不觉得白费力气?君珂爱谁不爱谁,说到底我真的没必要和你解释,她嫁的是我!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讨论她?你了解过她?你懂得过她?你知道坑爹不是挖坑埋爹,尼玛其实就是太阳?你连她说什么都不懂,你还一直和我抢她?你拿什么和我抢?拿你的勃勃野心还是百万雄军?抱歉这些我也有,但我觉得拿这些去抢女人真是太没意思了。”他随意地揽住脸色有点发白的君珂的腰,扬眉瞟着沈梦沉的胸口,“陛下啊,你东拉西扯的,是想拖延时辰呢还是想转移注意力呢?哦你在流血,你竟然在流血!伤口好大,需要包扎吗?别用医官那些糊弄人的草药白布,我送你一个,干净、透气、妥帖、三百六十度运动不侧漏,特大号三十九公分苏菲绵柔夜用创口贴……”他好整以暇从怀里取出一个金色的锦囊,打开金色的锦囊,里面是一个银色的盒子,打开银色的盒子,里面是一个白色的方方的柔软的东西,纳兰述一边手指灵巧地要翻开,一边笑吟吟道,“哦不用谢我,她给的……”

    君珂忽然跳起来,一把按住他的手,“别!”

    沈梦沉原本脸色冷淡地听着,君珂反应这么大他倒怔了怔,一眼看见君珂尴尬的脸色,眼光忍不住往那东西上瞟去。

    纳兰述似乎心情很好地笑着,要把那东西翻开,忽然手指一弹,掌心里金盒子激射而出,直射那一直立在御座屏风之前,拿着宫扇,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宫女!

    沈梦沉脸色一变,那宫女霍然抬手,手刚伸出便有一道粉红青紫的雾气射出,那金盒在半空中迎风一展,展开成一片薄薄的金箔,挡住了那道雾气,几乎刹那之间,那片金箔就变成了紫黑之色。

    借着金箔那一挡,纳兰述已经揽着君珂,君珂拖着红砚,退往殿下。黑白衣裳的护卫奔了过来,穿白的由张半半带领,穿黑的则是姜辉亲自领队,将几人护在中间。

    此时沈梦沉手一招,那宫女身上宽大的裙子掉落,现出里面柔软而斑斓的袍子,沈梦沉在她肩上一拍,那宫女浑身一震,周身忽然漾出一层粉红色的毒雾。

    君珂眼角瞄见,心中一惊,知道沈梦沉终究是把他的毒人也带进来了,连忙拉住纳兰述,急急问,“怎么样?身体可好?你……你怎么亲自来了?”

    纳兰述含笑拍拍她的脸,“我不亲自来,怕你中别人挑拨计啊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会,纳兰君让不会杀我,只要他押我出宫去边关交换谈判,我有的是办法逃脱。”君珂跺脚,叹气,“你呀,就是不信我。”

    她确实没上沈榕的当。沈榕以为她不知道沈梦沉身世,然而去过大燕皇陵和涡山,还曾因为和沈梦沉解毒传功,神奇意识互通过的君珂,早已隐约猜出了真相。所以君珂原本是打算在牢中想法子逃走的,沈榕一出现,她立刻猜到沈梦沉又要出幺蛾子了,干脆将计就计,交出玉玺,让沈梦沉和纳兰君让两个去争个两败俱伤,她便有机会逃出来。

    谁知道纳兰述竟然也跟了来,还混进了朝臣队伍里,听外头的声音,他的护卫也来了不少了?他怎么可能混进来的?难道……

    纳兰述却在令部属收束,“保护好皇后,离那毒人远些!”转头对君珂微笑,“可不是不信你,而是趁此机会,我也想会会老朋友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回事?”君珂低声问,“你们怎么可能进大燕皇宫?”

    “我们是先混进大庆,再从冀北过鲁南再进燕京。这条路线,尧羽卫足可以找出七条以上的秘密小道,抄近路直奔燕京。”纳兰述脸色有点白,微微侧偏了脸,“咱们在大燕和大庆的暗桩,从来没放弃过对这两位的查探。沈梦沉和沈榕有联系,沈榕和韦家的勾结,咱们都知道。韦家的韦应被纳兰君让困在宫中不得回去报信,也是咱们的人给放了的。沈梦沉一出大庆我就知道他要去燕京,他一到燕京我就派人直接联系纳兰君让,和他达成小小协议,我助他杀沈梦沉,他让我进宫。”

    “直接联系?”君珂瞠目结舌,“你们这血海深仇的,他怎么肯应……”

    “利益之前没有绝对的敌友。”纳兰述淡淡道,“他想要趁机打掉沈梦沉在燕京的所有潜伏势力,也想要趁机将敢于亲身来大燕的我给留下,他为什么不同意?”

    “而我,”纳兰述淡淡道,“我要顺利带人进宫,我要在沈梦沉最松懈的时候给他最狠的一击,我要亲眼看着他失去唯一亲人,我为什么不能先搁下仇恨,去和纳兰君让合作?”

    君珂沉默了一会,轻轻摸了摸他微有些瘦削的脸颊,“纳兰,我只望你多想着自己。”

    “只要你在,我便想福寿万年。”

    两人相视一笑,各自笑意柔和。

    “纳兰君让呢?怎么没出现?”君珂转头四顾,拉起他的手,“现在大燕只怕要出大军围困我们,趁他还没来得及,我们赶紧走。”

    “急什么呢,小珂儿。”纳兰述却不急不忙,摆摆手,示意张半半发出一声长啸,才笑吟吟道,“纳兰君让打得好算盘,那也要我同意呀。他现在有空对付我么?刚才殿外那出‘弑帝’大戏,可是真刀真枪哪!”

    君珂吃惊地瞪着他——三国之主,齐聚大燕,敌友混淆,立场难辨,互相利用,阴谋阳谋,一场纠缠难解的博弈,难道算到最后他才是真正赢家?

    “那么沈梦沉……”君珂四面看,地上一摊血迹,沈榕的尸体还在御座之上无人管,沈梦沉却已经趁着她和纳兰述交谈,带了毒人出去了。

    “何必现在杀他?留他一命和纳兰君让相斗,咱们岂不是更轻松些?”纳兰述招呼窜到一边查看机关的钟情,钟情两眼通红,头发凌乱地跑下来,一脸悻悻,“唉,还是估计错误,没想到多了一把椅子,不然的话,暗器出来得会更向上一些,沈梦沉就一定没命了。”

    此时外头干戈已休,宫中御林侍卫原本就忠于纳兰君让,只是首领被控制,群龙无首,不敢擅自包围大殿,此刻石沛恢复自由,捂着发麻的腮帮子,含糊不清地下着命令,一部分赶往宫门抵抗反叛的九蒙旗营,一部分包围大殿清除沈梦沉余孽,纳兰君让白纱裹着肩头,着人扶着坐在御辇上,亲自指挥追剿乱党。

    沈梦沉出来时,身后不过三四护卫,纳兰君让正要下令放箭,沈梦沉一行人已经冲着那群挤在廊下的官员而去。

    其中那宽袍面具女子,身上粉雾隐隐,一个被侍卫驱赶在廊下躲避的官儿离得近了些,立即一跤栽倒。

    “退下,全部退下!”纳兰君让皱眉看着行动迟缓的群臣,就是这批废物,惊慌失措,惊吓乱跑,见他未死,忙着请罪求恕,反而阻挡了侍卫的合围,让沈梦沉钻了空子。

    必须迅速将沈梦沉解决,才能抽身对付京城的动乱,现在宫门被堵,谁也不知道九蒙旗营进来了多少人,京中到底乱成怎样。国都不能动荡,一旦处理不好,引发内战,依旧是倾国之祸!

    官员被侍卫护着奔向大殿西侧的上谕处躲避,韦国公奔在最后,一边跑一边频频回头,眼看侍卫不注意,转过一个拐角,背靠在墙壁上喘了口气。

    一口气尚未喘定,一人在他耳侧斯斯文文地道:“国公此时还想独善其身么?”

    一只手将他拎了起来,衣袍一闪,已经掠过宫道,韦国公长叹一声道:“沈梦沉,你害得我惨。”

    “国公何必泄气。”沈梦沉轻咳一声,微笑,“就算宫中此刻略有不利,但京中乱象未休。你我立刻出宫,召集你部所属人马,前往浙南,浙南郡边军主将是你韦家旧部,曾得你救命之恩,向来对你忠心耿耿。你携部属,带着传国玉玺和庄宗皇帝遗旨投奔他,以皇帝无道之名,请他和你另扶新主,共谋天下,许他事成之后王侯之封,他定然心动。浙南富裕,为天下粮仓,水路枢纽,掌此一地,便可扼住朝廷咽喉,天下必乱。到时候进可攻退可守,我再以大庆之兵呼应,天下,最终还是我们的!”

    韦国公听得眼睛一亮,他原无反意,却因为皇后遭遇而疑心皇帝要对韦家下手,不得已铤而走险,如今韦家子弟已经在京城作乱,宫中风云突变却又是陛下早已谋划的一出局,眼看拥立新主的大功成泡影,转眼就有抄家灭族之祸,正想着趁乱逃命,不想此刻沈梦沉依旧能为他指出一条看似美好的前路,原本绝望的心,顿时又燃起希望的火苗。

    沈梦沉看他意动,微微一笑,“国公,你我已在一条船上,事到如今唯有拼死一搏,向前或许还有锦绣前程,无边天下;向后可实实在在一条死路,你斟酌吧。”

    韦国公垂下头,半晌一声叹息,“老夫愿随陛下骥尾,但望陛下不要临难抛弃老夫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自然。”

    沈梦沉一笑,又轻咳一声,闭了闭眼睛,随即对毒人手一挥。

    毒人跃过高墙,高墙之下就是百官齐聚的上谕处,她落在屋顶上,底下侍卫发现她,立即拉弓待射,毒人单脚重重一跺,轰隆一声屋瓦碎裂,她已经直直落了下去。

    随即殿内便爆发出一阵惨叫和惊呼,还有侍卫的高呼,“各位大人稍安勿躁,不得混乱……”话还没说完又是一声惨呼,随即里头轰然嘶叫声起,沸油遇冷,热锅炸开,殿门砰然一阵响,百官疯狂地又奔了出来。

    百官一逃,沈梦沉立即带着自己残余的部下跟了上去,毒人紧紧追着百官,撵着他们直奔宫前广场,她身上粉色烟气忽浓忽淡,百官知道这东西毒到可怕,惊得魂飞魄散拼命前逃,他们潮水一般涌上广场,再潮水一般卷过,留下一地臭靴烂袜,洁白的广场瞬间成了垃圾场。

    他们被毒人赶得在广场上乱窜,沈梦沉悠然跟在身后,再后面是数千侍卫,因为百官在前,也不能放箭,毒人在侧,也不能靠近,只能紧紧在后面跟着,看起来倒像是大燕护卫,在给大庆皇帝保卫护法一般。

    纳兰君让乘辇赶来,脸色铁青,“让他们散开!”

    “散开!散开!”侍卫们一阵大叫,有些官员听懂了,连忙四散逃开,向宫道各个方向躲避。

    这下沈梦沉不能再用百官做挡箭牌了,但宫门也已经在望。

    黑白人影连闪,纳兰述君珂的护卫也到了,趁着纳兰君让侍卫被沈梦沉吸引注意力的时候,他们悠哉悠哉跟在后头,也逛了逛大燕皇宫正殿广场。

    宫门前也堵得水泄不通,此刻韦扬带着他的五千精兵,包围了通往前宫正殿的太宰门,正如宫里的人还不知道外头的消息,宫外的人也不知道宫内的风云诡谲,眨眼之间皇帝都换了两次。

    韦扬神色有点焦躁,不住地看天——里面怎么还没抵抗?宫内还没得手?算算时辰,太皇太后早该掌握局势,派人来接应他接管宫城了啊。还有,弟弟带领的九蒙旗营怎么还没到?现在文武百官都被控制在宫城内,京城中群龙无首,宫内命令传不出去,五城兵马司、都督府、骁骑营,乃至燕京府皂隶马壮无法擅自出动,弟弟出入燕京应该畅通无阻,为何耽搁这许久?

    他这么想的时候,忽然隐隐听见一阵梵唱之声,鼻端嗅到点清越庄重的檀香香气,他愕然转头,四面依旧兵戈汹涌,人声嘈杂,这声音和香气,是怎么传来的?

    此时天将黄昏,原本有点阴沉的天气,日光毛糙糙的,忽然就出了晚霞,锦带曳空,泼彩苍穹,滟滟千万里,人们的脸都被那般的霞光照亮,醉酒一般的泛出水润的酡红。

    那霞光竟然像是层次递进的,一层层落于人群中央,霞光所及之处,人们不由自主愕然抬头,为这天上异象所惊,慢慢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这一静,梵唱之声越发清晰,韦扬转头,看见宫城之外宽阔笔直的朱雀大道上,走过一队衣冠肃穆的僧侣,执着全套法器,穿着最隆重的袈裟,缓缓行走,向城西方向而去。

    在僧侣之后,还有无数百姓,合十闭目,默然跟随,有些人甚至一步一跪,喃喃祷颂之声,如一道低沉的旋风,卷过长道。

    韦扬惊得呆在那里,此时他才发觉,刚才还喧嚣纷乱,一片人间惨景的燕京,忽然便安静了下来,嘶喊不再,啼哭不再,纷乱不再,燕京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肃穆的安静,仿若真空。

    此刻这是一座辉煌近乎圣洁的城,深红晚霞自天际一泻而下,重檐斗拱,飞角宫墙,都闪着淡金银红的四射的光,梵音高唱,檀香弥漫,全城花开无声,人们在这样沉静而壮丽的天地中不由自主沉默,无数人眼底泛起晶莹的碎光。

    这样的沉默拥有无限的力场,卷入其中的人都沉入安静。暴戾和凶蛮的因子瞬间涤荡。

    韦扬的心忽然砰砰跳了起来,隐约觉得,一件足可以影响韦府,影响燕京,乃至影响整个大燕的大事,即将发生了。

    宫门前的厮杀停止,全城的惊乱也在慢慢停止,从城西开始,静默如水晕一层层晕开,所经之处,波平浪稳。

    全城所有寺庙山门大开,所有僧侣捧法器而出,直奔城西。

    被流民惊扰,奔逃的百姓停住脚步,抱紧啼哭的孩子,默默往城西。

    四处乱窜,烧杀抢掠,意图发泄心中狂乱愤懑的流民,傻傻仰头看着城西方向,听着百姓们高呼“圣僧梵因,示期坐化,天下信徒,皆浴佛光”。慢慢瞪大了眼睛。

    这些耽于穷苦,颠沛流离,一生最大梦想就是能过上有吃有穿,安定饱暖生活的百姓,瞬间被那几个字击中,脑海一清,又一昏,人间最美好的想望,忽然就靠近了眼前。

    沐浴佛光,得圣僧祈福,修今生福祉,得来世美满!

    “拜圣僧去!”不知是谁一声高呼,流民群中就像刮过了一阵风,那些衣不蔽体光着赤脚片子的流民,丢下随意捡来的棍棒锄头,松开拉扯住的百姓衣服,放下搬起准备砸人的石块,掸掸满是尘灰的衣服,奔往城西!

    奔往宫城的韦振及其手下,也听见了梵音,注意到了从暴乱中渐渐安静下来的城。

    那个消息让韦振在马上晃了晃,一时觉得昏眩。

    梵因示期坐化……天哪。

    燕人信佛,士兵中也有很多佛教徒,听见这个消息,人人震动,这是百年难遇的盛事,但凡信徒,怎可不亲眼一见?

    “将军。”韦振手下一个裨将见他怔在马上,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道,“咱们是入京清剿流民的,如今流民已经恢复安定,余下的事该是燕京府和五城兵马司处理,咱们不该再在京中通行了……”

    韦振缓缓转过头去,平素转得极快的脑筋此刻有些迟滞,被那个惊天的消息给震得反应不及,梵因坐化……韦家保护神就此逝去,更重要的是,梵因为什么会在此刻坐化?他早说过红尘不过过客,来去随心,韦家人对此早有心理准备,但为什么偏偏在此刻?在韦家作乱,在流民入京,在燕京即将被风暴掀起的此刻?

    韦振心乱如麻,此刻流民已经安定,齐聚城西,他再要以追剿流民之名纵马京城已经不妥,是立即和属下开诚布公干脆反了,还是顺应潮流,就此偃旗息鼓?

    他还在犹豫,蓦然前方笔直的朱雀大道上,一人一骑飞马狂奔而来,最初还是一小点,转眼就奔至眼前,身后黄色烟尘笔直,如一柄出鞘未及收回的剑。

    韦振目光一凛,那是韦扬!

    本该在宫城前主持围城大局的韦扬!

    此刻他竟然离开宫城,丢下自己的士兵,单人独骑,直奔城西!

    韦振心中一恸,梵因是韦扬的长子,血肉亲情,就算心中早有准备,但这一刻当真如此轰动的来临的时候,做父亲的,依旧抵受不住。

    然而此刻放弃宫城意味着什么?韦振浑身一震,闭上眼睛,发出一声幽然的长叹。

    “宫门怎么开了?”君珂怔怔看着前方忽然出现骚动,随即里头一阵欢呼,宫门大开,大开的宫门之外,露着一张张茫然的面孔,中军都督府的士兵们,都惊愕地扭头吗,看着他们的指挥者,忽然疯狂拨马,离他们而去。

    就这么外头茫然,里头松懈的一霎功夫,人影连闪,粉红烟雾弥漫,沈梦沉带着他的人,从混乱的宫门里从容而出。

    纳兰述一直不急不忙跟在沈梦沉身后,此刻忽然笑道:“差不多了。”

    他声音方落,天际出现几个小点,随即那小点越来越大,几声穿金裂石的长鸣传来,瞬间到了头顶。

    大燕御林军抬头,发出一阵海啸般的惊呼。

    君珂大喜,“鹄骑!”

    身后姜辉笑道,“皇后,鹄骑换代已经结束,这是训练出的第一批,我们怕引人注目,只带来了十只,昼伏夜出,潜藏在燕京附近,如今可来了。”

    君珂心中欢喜,有了这鹄,出大燕自然易如反掌,她原本有恃无恐敢来大燕,就是算着鹄骑近期应该可以用了,临行前就嘱咐姜辉及时带鹄骑接应,果然没有耽误。

    头顶上,展开双翼足有丈许的巨鹄,呼啸而至,鹄上骑士一个俯冲,直冲宫门前的都督府精兵,都督府精兵一抬头,就看见灰白的巨大的鹄腹,深褐色钢铁一般的铁爪,爪上黑色的指甲弯弯长长,比弯刀还尖锐锋利,哧一声似要刺破空气,一卷一弹之间,便在人的背脊上犁开一道寸许的深沟!

    血花爆溅,鹄骑一路俯冲而过,生生开了数十人的背脊,人群像被分开的血海,被巨爪和雄壮的翅膀煽飞出丈外。

    浓郁的血腥气冲来,君珂一阵翻江倒海,忍不住干呕两声,此时纳兰述似乎也有点心神不属,没有听到。

    “纳兰!”君珂实在耐不得这样的血腥,抓住纳兰述的袖子,“让它们接我们走便是了,我们快走。”

    纳兰述回过头来,脸色有点白,笑了笑道,“好。”

    巨鹄滑翔而来,君珂和纳兰述跃上最大的一只,君珂正准备让巨鹄骑士掉头,一转头惊咦一声,“幺鸡!”

    幺鸡鹄骑士潇洒地一拨眼前白毛,架势着它的新飞机,看也不看君小珂一眼——它很忙,很忙。

    大燕侍卫何曾见过这样可怕的东西?虽然以前听说过,也以为不过无稽之谈,此刻亲眼得见,才知道鹄竟然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大些。

    “放箭!放箭!”石沛带领属下赶过来,大声吩咐。

    皇城四侧箭楼轧轧转动,劲弩上弦,幺鸡一拍身下鸟儿的脖子,巨鹄展开双翼冲天而起,底下的箭落在它的羽毛上,纷纷滑落,巨鹄半空一个盘旋,身子一斜,轰然一声一座箭楼被撞歪,鹄爪一抓,吱吱嘎嘎一阵瘆人的金铁断裂之声,弩机竟然生生被巨鹄抓起,随即爪子一松,半空中沉重的弩机翻滚而下,正对着底下赶来的纳兰君让御辇。

    “护驾!护驾!”石沛疯了一般上前,不顾一切将纳兰君让一推,纳兰君让从御辇栽落,弩机轰然一声,砸在御辇之上,宝顶金轮,俱皆粉碎。

    落在地上的纳兰君让不顾疼痛,霍然抬头,前方半空之上,巨鹄一个盘旋,鹄背之上长发微散的女子,正俯身低头看他。

    他于御辇碎片之中,她于苍穹半空之上,刹那间目光交汇。

    或有愤恨、疼痛、牵念、不舍……人间种种难言情意。

    或有无奈、酸楚、决然、放下……剖腹初遇、小村被掳、崇仁交心、燕宴冲。

    突、城门决裂、赤罗相救、皇陵共难、三年相伴……兜兜转转近十年,在此刻画下句点。

    或许从来就是这样,多年前她自天降,多年后她自天遁,这许多碰撞交集,到头来不过烟光轨迹,转瞬无痕。

    目光相交不过一瞬,随即君珂转头,挽住了身边纳兰述递过来的手,纳兰述似乎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,她微微笑开,下颌向后轻轻一仰,下巴圆润如明珠。长发被风卷得呼啦一下散开,缎子似拂在纳兰述面上,纳兰述伸手兜住,微笑一吻。

    巨鹄猛然振翅而起,苍黑的巨翅遮住了落下的温柔唇角,和她含笑对他人凝睇的眼神。

    那是纳兰君让,今生见君珂,最后一眼。

    起于燕京之会,终于两国之分。

    “纳兰……”巨鹄之上风大,将两人长发卷起,看不清彼此脸容,君珂依靠在纳兰述怀里,轻轻道,“咱们跟着沈梦沉,去把咬咬母女救出来么?”

    “嗯,杏林被看守在燕京城外,我已经着人将他救出。沈梦沉重伤逃窜,在大燕步步艰危,没心思再对咬咬母女不利,跟着他,就有机会救回她们。”纳兰述声音很低,“不过在此之前,我想给大燕留点礼物。”

    君珂直起腰,此时才看见鹄背上,整整齐齐用铁筒封住的东西,那些铁筒被铁条紧紧捆扎,还打制了专门的木架,每个筒都固定在木架上,看起来十分小心。

    君珂倒抽了一口冷气,声音都变了,“火药?”

    环顾另外十头鹄,每只鹄背上都带着不下数十只小铁筒。

    “火药。”纳兰述声音淡淡,“巨鹄之下,何来城防?当初挡住咱们逃生之路,令正仪身死的那道墙,如今可以撤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要炸毁燕京城墙?”君珂心中一跳。燕京城墙一毁,大燕……只怕从此就要陷入永远的战乱了。

    “沈梦沉宫中作乱失败,是因为他毕竟能带进宫的人手有限,一旦纳兰君让没有被制,指挥宫中侍卫反扑,他力量不足,只有退走。但他既然拉韦家下水,怎么会就此放过?韦家是开国名将之后,历代国公都自幼入伍,掌过兵权,在大燕各地都有军中故旧,其中离燕京最近的浙南郡浙南大营主将就是他的老部下,如果我没猜错的话,沈梦沉必然是要带韦家兵马南下,和浙南军汇合,以传国玉玺和所谓遗旨举起反旗,浙南位置重要,扼守燕京咽喉,如果能占据这一块内陆,大庆就可以出兵鲁南,和浙南呼应,他的皇帝梦,还是可以做一做。”纳兰述语气淡淡,将沈梦沉的打算一一分析,“他要乱大燕,我乐见其成,如今他出燕京有点困难,我便炸了燕京城墙,助他一助,燕京城墙一旦不在,大燕中心袒露于天下之前,临近几郡须臾之间就可以引兵倒灌,到时候浙南一起事,各地边军将领又怎么不会蠢蠢欲动?大燕,危矣!”

    君珂听他语气越来越低,声音有点含糊,担心地握住他的手,“不舒服吗?是不是觉得冷?”

    “没事。”纳兰述一笑,偏脸指着底下燕京,“小珂,你看,燕京城墙一炸,各地边军一乱,浙南之地立即困于四面包围之中,沈梦沉到时要想出大燕,谈何容易?”

    君珂仔细一推算,越想越心中凛然,确实,只消纳兰述这一炸,刚刚燕京内乱的大燕首当其冲,随后乱了的大燕也会打断沈梦沉的计划,纳兰述的打算,果然都是绝妙好棋。

    却也是绝杀乱世棋。

    君珂从鹄背下望,鹄的阴影笼罩着燕京连绵的民居,人们惊恐且好奇地仰起头,指指点点,尚自不知危险即将来临。

    只消这么一炸,手指轻轻一推,那些黑黑黄黄的小东西,就会突然凌空而下,落在那些大燕巍巍城墙之上,也等于落在那些懵然无知的百姓头顶,从此后,战乱、军马、杀戮、血腥……将长长久久伴随着这巨大的城,乃至这片她降落的国土……

    君珂眼前忽然闪过八年前的燕京绝灭夜,血火呼号,残肢断臂,冲鼻的血气扑面而来,她心中一紧。

    身边的纳兰述,不知何时也陷入了沉默,靠着她的肩,静静低头看着底下这片也属于他的家族的国土。

    这一低头,才发现想象中的燕京城的纷乱,已经止了。

    整座城市,现在除了宫中那一片纷乱,其余区域都呈现一种诡异的寂静,寂静中,城市的血脉依旧在缓缓流动,那些黑压压的人群,从四面八方的巷陌之中,涌向一个固定的位置。

    那位置正在此刻巨鹄脚下,底下隐隐梵唱,悠悠檀香,大群大群的僧侣合十而行,僧袍反射着艳美的霞光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向着一座小院行去,君珂一看那小院四周风物就觉得眼熟,随即想起,那似乎是梵因的闭关之所。

    那里她曾经去过一次,就是那次无意中倒灌了沈梦沉的内力,之后被梵因当街拦轿救人,将她带回了自己的小院,那一夜君珂陷身火焚似的煎熬里,自己都记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,只知道从此以后,体内也多了梵因的内力,并助她最终压制了沈梦沉的内力,没有走火入魔。

    此刻居高临下,看见小院门外,无数人顶礼膜拜,而院后,有一群手持刀剑的人,正仓皇跳墙而去。

    那些人是沈梦沉属下,原本受命钳制梵因,以防他出面阻止韦家作乱,谁知道示期坐化消息一出,全城都涌向城西,这些人眼看人越来越多,再软禁梵因,只怕难免被愤怒的人群撕碎,只好跳墙逃走。

    燕京恢复了安静。

    满城檀香,梵音高唱,流民拜服,九蒙收剑。

    一个人的力量,安定一座城。

    君珂心中有些不安,拍拍巨鹄,命令它降低一些,忽然一幅黄色丝绢悠悠飘来,君珂顺手一捞。

    待到看清上面的字,她惊得险些从鹄背上落下来。

    “梵因坐化……怎么可能!纳兰!”她转头刚要和纳兰述说起,蓦然眼睛一直,“纳兰!纳兰!”

    纳兰述依旧靠在她的肩上,却脸色苍白,额间有汗,手紧紧按在腹部,听见她呼唤,勉力抬首一笑,却是一个疼痛的笑容。

    君珂心底轰然一声,像巨雷炸在了肺腑里,刹时血肉横飞,连魂魄了荡了出去。

    难道……复发了?!

    冒险手术,精心调养,眼看着过了三年,一切安好,难道便因为三国之战爆发,他殚精竭虑排兵布阵,一手掌握数地战局,又千里追出国境之外,为她深入大燕,入燕宫算计两国帝王,终究劳心劳力,旧病复发?

    痛悔如潮水涌来,冲击得她也摇摇欲坠——该怎么办?怎么办?找到柳杏林急速回国再次手术,来得及么?

    此刻身侧无人,幺鸡傻傻地望着她,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君珂忽然就死人一样脸色惨白。

    君珂手指发抖,颤抖着抱紧纳兰述,似乎怕手松上一松,怀里的人就会化风逸去,高天之上的风那般凛冽的穿了来,如刀如剑,如锤如杵,她只觉被穿透、捶打、分裂……轰然散在天地间。

    混乱的视线忽然一凝,落在了那些小铁筒上,还有一捆捆一扎扎的投枪。

    她此刻满腔痛恨,却不知是恨天恨地还是恨自己,一眼看见那些刚才还不忍看见的东西,心底忽然涌起暴戾嗜血的情绪。

    天地待我不仁,我何必怜悯苍生!

    一声呼哨,周围的鹄骑闻声聚拢,君珂抱紧纳兰述,一指鹄背上的火药,正要发布炸城墙的命令。

    纳兰述如果病发,就不能再骑鹄夜行饱受高天风吹,她要炸了这燕京城墙,使大燕无暇追击他们,才好就地在大燕给纳兰述治疗。

    手一松,黄色丝绢飘起,在风中猎猎一卷,蒙上了她的脸。

    君珂一手将丝绢扯了下来,看到上面的字,心中一恸的同时,忽然有灵光闪过。

    天下所有内功,其实都有强身健体,消炎抗病的功效。而佛门的功法更以清心自疗为主,她当初被沈梦沉毒功所侵,也是梵因的大光明法,涤荡毒性,助她更上层楼。

    大光明何等重要,君珂自然心知肚明。如今梵因可有办法?

    无论如何,总要试一试,而且……她心中涌起浓浓悲伤,示期坐化,示期坐化,他是终于要摆脱这红尘羁绊,回归灵山之下了么?

    如此,怎能不见他最后一面?

    抱紧纳兰述,她做出了下降的指示,巨鹄直冲而下,人群中央,小院之内,那一袭素衣趺坐的人,缓缓抬起头来。

    梵因抬起头来,注视着俯冲而下的巨鹄,微微一笑。

    小院门外,韦扬正拼命拍着院门,大呼,“我儿,我儿!”

    院门忽然开启,门外所有人慌忙下拜,韦扬怔怔立在门口,想进不敢进。

    院子里的人,抬眼看来,素衣经纬疏朗,身下落叶微黄。韦扬注视着他比平日更加澄澈的眼眸,忽觉自己一身血污,狼狈不堪。

    院门在身后掩上,空气显得更加沉静,韦扬呐呐着,合起掌来。

    “父亲。”梵因并没有称呼他为施主,一声俗家称呼,惊得韦扬抬起头来,瞬间眼眸湿润。

    “宣儿……”他抖着嘴唇,下意识地喃喃道,“韦家……韦家反了……”

    梵因静静注视他,浅浅一笑。

    “不。”他道,“燕京安宁,宫闱无事,何来反之一说?”

    韦扬茫然而又充满希冀地看他,梵因对他指了指皇城,道,“大燕气数尚未绝,三代之内虽时有亡国之虑,但三代之后,犹有中兴之期。我韦氏与大燕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,今日韦家虽做了糊涂事,但想来可保无事。日后将功折罪,匡扶我主,尚有可为。只是今日之事,再不可重蹈覆辙。”

    韦扬听他口气,如此杀家灭族的大罪,竟然不会被追究,梵因虽然几近通神,但毕竟不掌帝皇之心,这等谋逆之罪,任何帝皇都无法忍受,就算因为他梵因,燕京没能乱得起来,但也不够抵那起兵作乱株连九族的大罪。韦家怎么能够脱难?

    此时如果听他的,不举家逃走,留在燕京等待皇帝抽出空来,万一兴起屠刀,到时候便逃也来不及了。

    “圣僧……”他喃喃道,“事关重大,我们……”

    “无妨。”梵因微笑,对他微微躬身,“施主,今日一别,尘缘便尽,望安好。”

    韦扬的眼泪哗啦啦落下来,连巨鹄降落君珂跃下都没察觉,他想上前,忽然觉得眼前的人空灵遥远,如蓬莱雾气,灵山烟云,不应被染了尘垢的手指所污浊,他只得捂脸后退,在一怀迷茫和凄怆中,忽然灵光一闪,更咽着问,“圣僧,你难道是因为韦家作乱,才不得不示期坐化,以解救我韦家之难么?”

    梵因微微垂眼,笑了笑。

    为韦家么?

    还是为这天下?

    还是为……

    到底为谁,已经不重要了。

    自来处来,自去处去,不过红尘应劫,结一串八宝晶心琉璃果。

    韦扬落泪如雨,退出院外,梵因转头向君珂颔首,“我等你很久了。”

    君珂抱着纳兰述,默默走近他,跪在他身前,轻轻道,“你要走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当来时来,当走时走。”梵因微笑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君珂觉得有点难以启齿,在这样的时刻,提什么样的要求,都觉得亵渎且不近人情。

    沐浴在霞光里,反而更加清静透明的龛里花,却了然通透地笑了。

    “君珂。”他闲话家常似地问她,“你是愿这一心白首永不相离,还是愿那吞并天下八方来朝?”

    “大师。”君珂轻轻摩挲着他洁白的衣角,想着当年,这幅雪白的衣襟从桥上垂落,经纬疏朗,透过流荡的白云和高远的蓝天,拂上她的脸。

    “我要的从来都是人间最简单的幸福。天下虽大,但一人所享,终究不过一卧榻,一盘餐。床大难安眠,食多易涨肚。人间福分从来有限,太过完满反而不易得成全。”

    “你终究是悟了。”梵因笑意欣慰,看看她怀中纳兰述,站起身来,“若你信我,先将他交给我。”

    君珂毫不犹豫地退开,梵因命小沙弥抱着纳兰述,走过长长的走廊,步声空洞,洁白的背影在黑暗中渐渐虚化,油纸灯依次点亮,庭前的一枝桐花,忽然落了。

    君珂退到阶下,以额触地,虔诚祈祷。

    昧觉忽有所悟,眼底掠过一抹悲怆之色。

    天色渐渐暗了。

    将近酉时。

    风中檀香更盛,整座燕京悄然无声。

    纸门忽然拉开,小沙弥立在门边,对君珂施礼,“女施主,大师有请。”

    君珂掸掉衣衫落尘,沿着长长的走廊,步入黑暗中,前方禅房已经燃起一星昏黄灯火,她静静走着,落足无声,恍惚里像在走着前生后世之路,一回首已百年身。

    梵因在禅房内等她,纳兰述在他身前安睡,气息匀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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